英勇的刊物是层出不穷,“文艺的分野”〔2〕上的确热闹起来了。日报广告上的《战 线》这名目就惹人注意,一看便知道其中都是战士。承蒙一个朋友寄给我三本,才得看见了 一点枪烟,并且明白弱水〔3〕做的《谈中国现在的文学界》里的有一粒弹子,是瞄准着我 的。为什么呢?因为先是《“醉眼”中的朦胧》做错了。据说错处有三:一是态度,二是气 量,三是年纪。复述易于失真,还是将这粒子弹移置在下面罢:“鲁迅那篇,不敬得很,态 度太不兴了。我们从他先后的论战上看来,不能不说他的量气太窄了。最先(据所知)他和 西滢战,继和长虹战〔4〕,我们一方面觉得正直是在他这面,一方面又觉得辞锋太有点尖 酸刻薄,现在又和创造社战,辞锋仍是尖酸,正直却不一定落在他这面。 是的,仿吾和初梨两人对他的批评是可以有反驳的地方,但这应庄严出之,因为他们所 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,冷嘲热刺,只有对于冥顽不灵者为必要,因为是不可理喻。 对于热烈猛进的绝对不合用这种态度。他那种态度,虽然在他自己亦许觉得骂得痛快, 但那种口吻,适足表出‘老头子’的确不行吧了。好吧,这事本该是没有勉强的必要和可 能,让各人走各人的路去好了。我们不禁想起了五四时的林琴南〔5〕先生了!” 这一段虽然并不涉及是非,只在态度,量气,口吻上,断定这“老头子的确不行”,从 此又自然而然地抹杀我那篇文字,但粗粗一看,却很像第三者从旁的批评。从我看来,“尖 酸刻薄”之处也不少,作者大概是青年,不会有“老头子”气的,这恐怕因为我“冥顽不 灵”,不得已而用之的罢,或者便是自己不觉得。不过我要指摘,这位隐姓埋名的弱水先 生,其实是创造社那一面的。我并非说,这些战士,大概是创造社里常见他的脚踪,或在艺 术大学〔6〕里兼有一只饭碗,不过指明他们是相同的气类。因此,所谓《战线》,也仍不 过是创造社的战线。所以我和西滢长虹战,他虽然看见正直,却一声不响,今和创造社战, 便只看见尖酸,忽然显战士身而出现了。其实所断定的先两回的我的“正直”,也还是死了 已经两千多年了的老头子老聃〔7〕先师的“将欲取之必先与之”的战略,我并不感服这类 的公评。陈西滢也知道这种战法的,他因为要打倒我的短评,便称赞我的小说,以见他之公 正。〔8〕即使真以为先两回是正直在我这面的罢,也还是因为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们同 系,同社,同派,同流……。从他们那一面看来,事情可就两样了。我“和西滢战”了以 后,现代系的唐有壬曾说《语丝》的言论,是受了墨斯科的命令;〔9〕“和长虹战”了以 后,狂飙派的常燕生曾说《狂飙》的停版,也许因为我的阴谋。但除了我们两方以外,恐怕 不大有人注意或记得了罢。事不干己,是很容易滑过去的。 这次对于创造社,是的,“不敬得很”,未免有些不“庄严”;即使在我以为是直道而 行,他们也仍可认为“尖酸刻薄”。于是“论战”便变成“态度战”,“量气战”,“年龄 战”了。但成仿吾辈的对我的“态度”,战士们虽然不屑留心到,在我本身是明白的。我有 兄弟,自以为算不得就是我“不可理喻”,而这位批评家于《呐喊》出版时,即加以讥刺 道:“这回由令弟编了出来,真是好看得多了”。〔10〕这传统直到五年之后,再见于冯 乃超的论文,说是“无聊赖地跟他弟弟说几句人道主义的美丽的说话”。我的主张如何且不 论,即使相同,何以说话相同便是“无聊赖地”?莫非一有“弟弟”,就必须反对,一个讲 革命,一个即该讲保皇,一个学地理,一个就得学天文么?还有,我合印一年的杂感为《华 盖集》,另印先前所钞的小说史料为《小说旧闻钞》,是并不相干的。这位成仿吾先生却加 以编排道:“我们的鲁迅先生坐在华盖之下正在抄他的‘小说旧闻’。”这使李初梨很高 兴,今年又抄在《文化批判》里,还乐得不可开交道,“他(成仿吾)这段文章,比‘趣味 文学’还更有趣些。”〔11〕但是还不够,他们因为我生在绍兴,绍兴出酒,便说“醉眼 陶然”;因为我年纪比他们大了,便说“老生”,还要加注道:“若许我用文学的表现。” 而这一个“老”的错处,还给《战线》上的弱水先生作为“的确不行”的根源。我自信 对于创造社,还不至于用了他们的籍贯,家族,年纪,来作奚落的资料,不过今年偶然做了 一篇文章,其中第一次指摘了他们文字里的矛盾和笑话而已。但是“态度”问题来了,“量 气”问题也来了,连战士也以为尖酸刻薄。莫非必须我学革命文学家所指为“卑污”的托尔 斯泰,毫无抵抗,或者上一呈文:“小资产阶级或有产阶级臣鲁迅诚惶诚恐谨呈革命的‘印 贴利更追亚’〔12〕老爷麾下”,这才不至于“的确不行”么? 至于我是“老头子”,却的确是我的不行。“和长虹战”的时候,他也曾指出我这一条 大错处,此外还嘲笑我的生病。〔13〕而且也是真的,我的确生过病,这回弱水这一位 “小头子”对于这一节没有话说,可见有些青年究竟还怀着纯朴的心,很是厚道的。所以他 将“冷嘲热刺”的用途,也瓜分开来,给“热烈猛进的”制定了优待条件。可惜我生得太 早,已经不属于那一类,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了。但幸而我年青时没有真上战线去,受过创 伤,倘使身上有了残疾,那就又添一件话柄,现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。这是“不革 命”的好处,应该感谢自己的。 其实这回的不行,还只是我不行,无关年纪的。托尔斯泰,克罗颇特庚〔14〕,马克 斯,虽然言行有“卑污”与否之分,但毕竟都苦斗了一生,我看看他们的照相,全有大胡 子。因为我一个而抹杀一切“老头子”,大约是不算公允的。然而中国呢,自然不免又有些 特别,不行的多。少年尚且老成,老年当然成老。林琴南先生是确乎应该想起来的,他后来 真是暮年景象,因为反对白话,不能论战,便从横道儿来做一篇影射小说〔15〕,使一个 武人痛打改革者,——说得“美丽”一点,就是神往于“武器的文艺”了。旧的和新的,往 往有极其相同之点——如:个人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往往都反对资产阶级,保守者和改革者 往往都主张为人生的艺术,都讳言黑暗,棒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都厌恶人道主义等——林 琴南先生的事也正是一个证明。至于所以不行之故,其关键就全在他生得更早,不知道这一 阶级将被“奥服赫变”,及早变计,于是归根结蒂,分明现出Fascist本相了。但我 以为“老头子”如此,是不足虑的,他总比青年先死。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。可怕的是 将为将来柱石的青年,还象他的东拉西扯。 又来说话,量气又太小了,再说下去,就要更小,“正直”岂但“不一定”在这一面 呢,还要一定不在这一面。而且所说的又都是自己的事,并非“大贫”〔16〕的民 众……。但是,即使所讲的只是个人的事,有些人固然只看见个人,有些人却也看见背景或 环境。例如《鲁迅在广东》这一本书,今年战士们忽以为编者和被编者希图不朽,〔17〕 于是看得“烦躁”,也给了一点对于“冥顽不灵”的冷嘲。我却以为这太偏于唯心论了,无 所谓不朽,不朽又干吗,这是现代人大抵知道的。所以会有这一本书,其实不过是要黑字印 在白纸上,订成一本,作商品出售罢了。无论是怎样泡制法,所谓“鲁迅”也者,往往不过 是充当了一种的材料。这种方法,便是“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对”的创造社也在所不免的。 托罗兹基〔18〕虽然已经“没落”,但他曾说,不含利害关系的文章,当在将来另一制度 的社会里。我以为他这话却还是对的。 四月二十日。 BB 〔1〕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《语丝》第四卷第十九期。 〔2〕“文艺的分野”当时创造社同人的常用语。如《文化批判》第二号(一九二八年 二月)成仿吾在《打发他们去》一文中说:“在文艺的分野,把一切麻醉我们的社会意识的 迷药与赞扬我们的敌人的歌辞清查出来,给还它们的作家,打发他们一道去。”〔3〕《战 线》文艺性周刊,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在上海创刊,出至第五期停刊。署名弱水的这篇文 章,原题《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》,载该刊第一期。弱水,即潘梓年(1893—197 2),江苏宜兴人,哲学家。 〔4〕和西滢战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间,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围绕女师大 事件、五卅惨案和三一八惨案,进行了激烈的论战。和长虹战,指一九二六年底鲁迅对高长 虹的诽谤所进行的回击。 〔5〕林琴南(1852—1924)名纾,号畏庐,福建闽侯(今属福州)人,翻译 家。他曾据别人口述,以文言翻译欧美文学作品一百多种,在当时影响很大,后集为《林译 小说》。他晚年是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守旧派代表人物。 〔6〕艺术大学即上海艺术大学,周勤豪创办的专教绘画的学校,一九二八年得到创造 社的合作,开设文学、美术和社会科学三个系,主要课程由创造社同人分担。 〔7〕老聃即老子,春秋末期楚国人,道家学派的创始人。引语出自《道德经》:“将 欲夺之,必固与之。” 〔8〕陈西滢(1896—1970)名源,字通伯,笔名西滢,江苏无锡人,现代评 论派重要成员。曾任北京大学、武汉大学教授。他在《现代评论》第三卷第七十一期(一九 二六年四月十七日)的“闲话”中,先说鲁迅的《呐喊》是新文学最初十年短篇小说的“代 表作品”,接着就攻击鲁迅的杂文:“我不能因为我不尊敬鲁迅先生的人格,就不说他的小 说好,我也不能因为佩服他的小说,就称赞他其余的文章。我觉得他的杂感,除了《热风》 中二三篇外,实在没有一读的价值。”〔9〕唐有壬(1893—1935)湖南浏阳人。 《现代评论》的经常撰稿人,后曾任国民党政府外交次长,著名的亲日派分子。一九二六年 五月十二日上海小报《晶报》刊载一则《现代评论被收买?》的消息,引用《语丝》七十六 期有关《现代评论》接受段祺瑞津贴的文字,唐有壬便于同月十八日致函《晶报》辩解,并 造谣说:“《现代评论》被收买的消息,起源于俄国莫斯科。” 〔10〕成仿吾在《创造》季刊第二卷第二期(一九二四年一月)《〈呐喊〉的评论》 中说:“《呐喊》出版之后,各种出版物差不多一齐为它呐喊,人人谈的总是它,然而我真 费尽了莫大的力才得到了一部。里面有许多篇是我在报纸杂志上见过的,然而大都是作者的 门人手编的,所以糟得很,这回由令弟周作人先生编了出来,真是好看多了。” 〔11〕见李初梨《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》,载《文化批判》第二号(一九二八年二 月)。 〔12〕“印贴利更追亚”俄语YJ[GFFT]GJaTb的音译,即知识纷印* 〔13〕高长虹在《狂飙》第五期(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)发表的《1925北京出 版界形势指掌图》中,毁谤鲁迅为“世故老人”,又嘲弄他“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”。 〔14〕克罗颇特庚(EAcAd`KaK[OTJ,1842—1921)通译克鲁泡探穑砉 拚饕*者。 〔15〕林琴南的这篇影射小说,题为《荆生》,载于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七日上海《新 申报》。 〔16〕“大贫”弱水在《谈现在中国的文学界》中说:“中国虽说只有大贫小贫,没 有悬殊的阶级,但小贫虽没有小到够得上人家资本阶级的资格,大贫大到够得上人家无产阶 级的资格而有余!”按“大贫”一词,最初见于孙中山《三民主义·民生主义》:“中国人 通通是贫,并没有大富,只有大贫小贫的分别。” 〔17〕《鲁迅在广东》锺敬文编。内收鲁迅到广州后,当时报刊所载有关鲁迅的文章 十二篇,附鲁迅杂文和讲演记录四篇,一九二七年七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。关于“不朽”的 话,见于《战线》周刊第一卷第二期(一九二八年四月八日)署名薙光的《“我来……”和 “我去……”》一文,其中说:“看到了《鲁迅在广东》这本书,便单单看这可以诱惑人的 书名……鲁迅是不朽了,编者锺敬文也不朽了。”〔18〕托罗兹基(XAeAZ`KaOT\187 9——1940)通译托洛茨基T缒瓴渭佣砉と嗽硕谑赂锩*苏俄初期曾参加领 导机关,一九二七年因反对苏维埃政权被联共(布)开除出党,一九二九年被驱逐出国,后 死于墨西哥。这里引述他的话,见《文学与革命》第八章《革命的与社会主义的艺术》。